乐文小说网 > 师父别来无恙 > 第12章 轮回

第12章 轮回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乐文小说网 www.lewen1.com,最快更新师父别来无恙最新章节!

    回到大安的皇城时,春至已到。

    我数着日子,离我化玉的时间,还有十一个月。

    我一回到皇宫,皇兄再次将我软禁了。

    冬桃和肉团仍然是青玉宫的侍婢,我离宫出走一事,皇兄并没有迁怒于她们俩。见到我回来,冬桃很高兴,肉团却有些担忧。趁冬桃不在的时候,肉团悄悄地和我道:“公主放心,公子已经到了京城。”

    我对她摇摇头,说道:“你给师父传个消息,说我在宫中一切安好,时机一到我自会去找他,让他不必担心,也无需进宫。”

    肉团不解。

    我道:“你按照本宫的吩咐去做便对了。”

    肉团只好应声。

    我晓得师父现在肯定极其担心我,也晓得皇兄恨极了师父,但是他们两人于我而言,都是手心和手背的存在。

    尽管皇兄动机不纯,可过去二十四年里,是皇兄养大了我。

    我可以恨周云易,却无法恨皇兄,过去的日子我无法忘怀。还有十一个月,我一定会想法子让皇兄放下这样的心思!

    入夜后,冬桃和肉团都在门外守夜。

    我独自一人坐在梳妆镜前,自个儿解了发髻,慢慢地梳理着乌发。打从与师父离开京城后,我便不太习惯让师父之外的人碰我的头发。

    念及师父,我怦然心动。倏然,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竹香味,我不由苦笑,呢喃道:“总算明白何为思念成疾了,竟出现了幻觉……”

    话音未落,我背后传来一道喑哑低沉的嗓音。

    “阿妩。”

    我浑身登时一颤。

    菱花缠枝纹案铜镜里现出了一道于我而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身上依旧是那一套淡青色绣有竹子纹案的袍子,袖口处已经磨得有些旧了,我甚至可以看到有一簇竹子上面有黑色的丝线。

    我的鼻子不由发酸。

    那是我上一辈子给师父,我的夫婿阿琰做的衣裳,针脚略微杂乱,并不是一件很好的袍子,可他却穿了这么久,时隔二十五年,他依旧如珍如宝地穿在身上。

    思及此,鼻子更是酸得无以复加,眼眶也渐渐泛红。

    我吸吸鼻子,缓缓地转身,定定地看了师父半晌,方喊道:“阿……阿琰。”

    他看着我,神色未变,此时让我有些忐忑,还有些不安。我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君青琰轻叹一声,他走到我身前,手指抚上了我的唇。

    “别咬。”他道:“傻阿妩,傻菀儿。”

    此话一出,我登时就明白了君青琰的意思。

    他将我拥入怀里,说道:“阿妩,多少个二十五年了,你我朝夕相处,我又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思。你想要自欺欺人,我便陪你自欺欺人;你想要我假装不知,我便假装一无所知。”

    我小声地说:“果然瞒不过阿琰。”

    他松开我,话锋倏然一转。

    “只是你若要我让你单独面对皇帝,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我有些急了,说:“阿琰,我可以解决的,皇兄对我存有恻隐之心。只要我加把劲,皇兄一定会死心的。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皇兄肯定不会不顾的。阿琰,再给我半年时间,我一定能说服皇兄。”

    “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他又何曾将你当做阿妹看待?”

    我斩钉截铁地道:“有的!一定有的。”

    他眼神里似乎有些受伤。

    “我们之间将近百年的感情便比不上你与他的二十多年?”

    我心中一疼,急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阿琰,这不一样的。你是你,皇兄是皇兄,你是我的……”他失望地看着我,他的眼神是如此悲伤,以至于我剩下的话竟半句也说不出。

    他道:“我不会让你一人孤军奋战。”

    说罢,他转身离去。

    “阿琰!”

    “师父!”

    他始终没有理我,我想要上前去抱住他,可是他离开得太快。窗口外守夜一动不动的两道人影忽然动了,肉团跑进来,慌张地问:“公主怎么了?”

    冬桃也跟着跑进来,急急忙忙地道:“可是有刺客?”

    我动了动唇,却半句话也不愿说,垂眼摇首,心情沉重得无法呼吸。

    翌日,皇兄来了青玉宫。

    当时我在用午膳,肉团给我布菜。一口鹿肉在喉咙间还未来得及咽下,皇兄便出现在我身前。我被呛了几声,肉团连忙拍我的后背。好一会我才缓过神来,皇兄一声不吭的,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

    我喝了口茶,清清嗓子,道:“肉团,冬桃,你们都退下吧。想来皇兄有话与我说。”

    冬桃不动,看了看皇兄。

    半晌,皇兄轻微地点了点头。我周遭的宫人方鱼贯而出。顿时,殿里便只剩我与皇兄两人。我笑吟吟地问:“皇兄,用过午膳了么?”

    皇兄依旧没有吭声。

    我又笑了笑,给皇兄盛了一碗白米饭。其实这些年来,皇兄的喜好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爱肉食,皇兄也爱。只不过太医说要荤素均匀身子才能健康,皇兄是皇帝,身兼重任,整个大安都压在他的肩头上。

    他自然不敢像我那般尽情地吃肉。

    身为皇帝,皇兄相当克制。

    他也不好女色,这些年来,宫中妃嫔也只得数人,并不像先帝那般,后宫广纳妃嫔,脂粉无数。

    我道:“皇兄,御膳房做的这道肉菜极佳,鹿肉的味道焖得刚刚好,入口香滑。皇兄,你也来尝尝。”我将鹿肉放入皇兄的碗中。

    皇兄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最后还是坐下来了。

    我道:“皇兄近来朝事可忙?”

    “尚可。”

    我道:“朝事固然重要,可龙体也同样重要。皇兄莫要总顾着朝事,偶尔也要忙里偷闲。阿妩可不想听到李太医偷偷地抱怨,生怕皇兄一个不小心就折腾病了。”

    我笑了笑,又说:“皇兄跟阿妩说过很多话,阿妩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是么?”

    我道:“皇兄曾说你待阿妩这么好,以后阿妩要好好报答你。其实即便皇兄不说,阿妩也明白。皇兄是天子,整个天下都是皇兄的,阿妩亦是皇兄的子民。阿妩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皇兄赏赐的,阿妩有今日,也都是皇兄的恩宠。只要皇兄能安好,阿妩便能永远心安。”

    皇兄起筷将鹿肉吃下。

    我见他吃了鹿肉,心中稍微定了定。

    小时候我闯了祸,惹得皇兄不高兴了,便去给皇兄求平安符,或者去御膳房寻点吃食,带去御书房,只要皇兄接了,也就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

    在我暗中松了口气的同时,皇兄咽下了鹿肉。

    他搁下筷子,含笑道:“阿妩。”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如同小时候那般在我闯了祸后接了我的东西会摸着我的头,然后会说以后不许再胡闹了。我相信此刻我的眼睛定然充满了期盼:“嗯?”

    “昨天夜里君青琰闯入了皇宫。”

    我心中一惊,表面不动声色地道:“有吗?”

    皇兄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可这一回的笑容却是有几分陌生。

    “蛊师助朕的阿妩逃离了皇宫,有了前车之鉴,朕又岂会无所防范?君青琰不过区区南疆蛊师,天下间万物相生相克,他莫非当真以为朕对蛊师无可奈何?”

    我脸色顿变,桌案下的手使劲地捏住,方止住了我颤抖的动作。

    “阿妩不明白皇兄在说什么。”

    他扣住我的手腕,将我颤抖的手展露在半空中,他看了眼我的手腕,笑容渐渐敛去,他冷着脸说道:“君青琰离开青玉宫后,便被朕特地从南疆寻来十二金人蛊师所制,如今你的好师父正在天牢里痛不欲生。”

    我终于没有忍住,整个人抖若筛糠,声音亦是颤抖得不行。

    “皇兄,求你放了师父。”

    皇兄阴沉沉地道:“朕珍藏了二十多年的珍宝,又岂能这般容易被外人捡了去?”他甩开我的手,我的脚一踉跄,摔在了地板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阿妩想见君青琰?可以,待他闭眼之日,便是你们相见之时。”顿了下,他说道:“听闻君青琰乃蛊人体质,想来十二金人蛊师会如获至宝……”

    说罢,他甩袖离去。

    我跌坐在地,心里头乱成了一团。

    十二金人蛊师乃南疆自成体系的一派,起初由各个门派献出一名蛊师,聚在一起练习阵法,后来渐渐发展成为一个门派,一人势单力薄,可十二人各有其优势,且孟不离脚脚不离孟,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毫无缺点,极其难以攻破。

    南疆各派都对此都颇为忌惮。

    如今皇兄竟然将十二晋人蛊师请至京城,我知道师父功底深厚,又有龇麟护体,可是对上十二金人蛊师……

    倘若有个万一……

    我的心骤疼。

    冬桃前来扶我,还未碰着我的衣袖便被我甩开了。我冷冷地道:“不用你假惺惺。”我知道我这仅仅是迁怒于冬桃,可我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滚出青玉宫,本宫不想再见到你!哦,对了,本宫险些忘了,没有皇兄的命令,你是不可能滚出青玉宫的。”

    冬桃苍白着张脸,她垂着眼站在一旁,低声说:“公主,奴婢只是逼于无奈,莫要恨奴婢。”

    她如此一说,我不由想起了周云易在南疆时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公主,莫要恨云易。”

    仿佛有一簇火苗倏地在心里燃烧起来,我怒极了。

    “不恨你,不恨他,个个都让我莫恨,你们凭什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明明被伤害的人是我呀!还有我的师父,我的阿琰……”

    冷不丁的,我蓦然想起一事。

    皇兄临走前,他提到了“蛊人体质”四字。我的脑仁疼得厉害,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的场景,走马观花的,可是我却那般熟悉。

    那是我第二次化玉成人后与师父发生的第一次争吵。

    彼时我方二八年华,师父倚窗吹着玉笛,我捧着双颊坐在桌案前入迷地听着。师父一曲毕,我不知触发了哪一点,竟是记起了过往的大部分回忆。

    我登时眼眶泛红。

    离我化玉已经过了整整十六年,然而师父容颜未变。在我千辛万苦的质问之下,师父方告诉了我答案。原来他与元山门掌门元樊做了交易,元樊借他龇麟,他一千年后还元山门新的龇麟,并且给元樊当一年的蛊人。

    我自是知道何为蛊人。

    蛊人蛊人,与蛊字有所关联,已然非人,需受尽万虫咬噬之苦。

    师父为了我,已经非人非鬼。

    我哭着与师父争吵,让他吐出龇麟,我不愿他以后还要受这样的苦楚。师父自是不愿,他告诉我,一点也不痛,真的。他说得那么小心翼翼,以至于那天的我哭成了泪人儿,最后我不仅仅无法说服师父,而且还被师父说服了,第一次争吵以此告终。

    如今再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蛊人两字,再想到十二金人蛊师,我变得极其惶恐,生怕师父又会因为再次遭受当年的痛苦。

    肉团想要扶起我。

    我说:“不必。”我咬着牙,从地上站起。

    肉团担心地看着我。

    我看向了冬桃,说道:“你退下吧。”我的语气已经逐渐变得平静。待冬桃退下后,肉团小声地说道:“夫人,身体为重呀,公子交代奴婢了,让夫人莫要动怒。”

    我摇首道:“我方才只是一时冲动,如今我想通了。”

    我看着肉团,坚定地道:“一直以来都是师父在守护我,这一次换我守护师父。所有与师父为敌的,都是我的敌人。”

    所以,我死心了。

    皇兄已经被长生的欲望迷住了双眼,堕入了魔道。我想拯救皇兄,可我不能不顾阿琰。

    我要救出阿琰!

    自从那一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皇兄。同时,皇兄派了重兵把守。青玉宫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皇兄身边的侍卫,恐怕半只蚊蝇都飞不进来。

    我登上青玉宫的最高处,望着外头的侍卫,扯唇一笑:“冬桃,你看看这阵势,若是不知情的,估摸会以为青玉宫里有什么珍宝呢。”

    冬桃低眉顺眼地道:“公主就是陛下心中的至宝。”

    我“呵呵”地笑了声,附和道:“是呀,珍藏了将近二十五年的至宝。”我晓得冬桃会将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通通告诉皇兄,我又哂笑道:“养了这么年,莫说花花草草,就算是石头也该捂出感情了……”

    冬桃不再接话。

    我不再看她,目光落在远方。

    片刻后,肉团过来了,托盘里搁着一碗燕窝粥。我不动声色地扬手,佯作要去接那一碗燕窝粥,与此同时,有银光从我袖下蹦出,落入了冬桃的体内。

    是我的青虫蛊。

    我低声问:“可有查到师父被关在哪里?”

    肉团说道:“回夫人的话,陛下防范甚严,我打听不出来。”

    我抿住唇角。

    对于肉团的答话,我并没有十分失望。皇兄必然不会将有关师父的事情闹大,毕竟师父体内有龇麟,皇兄不会愿意让皇宫卷入南疆的龇麟之争。所以肉团打听不出来,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只是我仍旧抱着那么一丝丝的期待……

    可惜如今彻底破灭了。

    我道:“另外一事呢?”

    肉团说:“另外一事已依照夫人所言,送到了秦妃手中。我与送食材的宫娥交好,特地让她放在秦妃的吃食里。她与我说,亲眼见到了秦妃娘娘吃到了字条,随后秦妃娘娘将字条烧成了灰烬。”

    我微微颔首。

    冬桃清醒了过来,肉团给我递过勺子。我开口道:“你们退下吧。”

    两人应声。

    过了两日,秦妃来了我的青玉宫。

    她带了两个贴身的宫娥,说是得到了皇兄的允许,前来陪我解闷。我已经不信皇兄的话了,如今在皇兄的眼中,我就是一块会行走的玉,上面写着硕大的“长生”两字。

    我将冬桃与肉团都屏退了。

    冬桃似有所犹豫,秦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最终还是与肉团一道出了去。紧接着,秦妃身边的两个宫娥也一道离开,屋里头只剩下我与秦妃两人。

    秦妃看着我,目光微微闪烁。

    我开门见山便道:“秦妃娘娘嫁给皇兄已经有十多年了吧,却一直没有子嗣,想来一直娘娘的心头病。只不过,我想,秦妃娘娘定然也知道了皇兄的秘密,所以这些年来后宫才如此风平浪静……”

    “公主是个聪明人。”

    我说道:“秦妃娘娘,你助我找到师父,我从此离开皇宫。”

    “为什么?”

    我胸有成竹地道:“我只要在皇宫一日,皇兄就不会心死,且后宫亦然不能开枝散叶。我留在皇宫,于娘娘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娘娘如今虽为六宫之首,但娘娘敢说就没想过要当母仪天下的皇后吗?也没想过为皇兄生下太子,待数十年以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君临天下?”

    但凡后宫的妃嫔,只要是有野心的人就必然会有过这样的想象,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生下最尊贵的儿子。

    秦妃掌管六宫多年,若无智慧与城府还有野心,定然不能在皇帝身边一直受宠。

    我看着秦妃变幻莫测的神情,又道:“而这些只要我在,秦妃娘娘便永远得不到。”

    秦妃告诉我,说她需要考虑的时间。不过我有九分的把握,秦妃会答应我的要求。这些年来,秦妃虽然待我极好,但我仍旧能从她眼里看出不甘心三个字,尤其是有时候与我单独相处时更为明显,想来她对于我的玉人身份是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的。

    果不其然,不到一日,秦妃便答应我了。

    她与我说,半月后是她的生辰,皇兄答应了她会大办,届时傍晚的交接时分,会是侍卫防范最松之时,而君青琰则被关在了地牢里,由十二金人蛊师看守,不过因为秦妃生辰,到时候秦妃会让人送酒前去,酒里添了药,至于如何离去便只能靠我与师父了。她只能帮我到这里。

    不过这也足矣了。

    我十分感激秦妃,只要从地牢里救出师父,又避开了皇兄,离开皇宫并非难事。

    且如今离秦妃生辰还有半月,我可以着手准备逃离皇宫的相关事宜。接下来半月,皇兄来过我的青玉宫一次,他来的时候我正躺在美人榻上看书,兴许是心口里有怨气在,我半句话也不想与他说。皇兄坐了一会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青玉宫。

    我心里松了口气。

    同时,我开始暗中准备青虫蛊,作为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要与宫中侍卫互斗,想来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我唯一能防身的便只有青虫蛊,可以为我争取短暂的逃离时间。

    幸好我养青虫蛊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半个月足够我养很多的青虫蛊了。

    我装满了两个荷包。

    终于,半月将至。

    那一日秦妃生辰,热闹得宫中天未亮便锣鼓喧天,我前一夜悄悄唤了肉团,告诉她我要去救师父并且离开皇宫的事情,我此回前去救师父,前途未卜,我不能带上肉团。

    肉团表示无需担心,待我离开后,她也会有法子离开皇宫。

    如此我方安心了不少。

    我已准备就绪。

    我一早就将冬桃屏退,称作我要歇息,只留下了肉团陪我。傍晚将至,送饭的宫人过了来。我与宫人换了衣服,提上空的食盒,离开了青玉宫。

    我不得不佩服秦妃,竟能找出一个与我有五六分相似的宫人,且守在青玉宫门口的侍卫喝了酒,并未为难我便放了我离开。

    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微微放下了一点点。

    我咬牙依照秦妃给我的路线,一路直奔地牢。

    果真如秦妃所言,因为她的生辰宴,宫里进来贺宴的女眷多,以至于巡逻的侍卫也没有太注意我。很快的,我就到了地牢附近。

    我用青虫蛊控制了守在地牢门前的侍卫,一路无阻地走进。

    地牢里狼哭鬼嚎的,一想到师父在里头受了大半月的苦,我就自责不已。都是我不好,若是我那一夜没有和师父争吵就好了。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越来后面,地牢越发安静阴森。

    终于,我见到了昏倒在地的十二金人蛊师,想来是秦妃送的酒起了作用。我连忙在其中一人身上寻到了钥匙,门一开,我见到了师父。

    他的双手被吊在半空中,整个人呈凌空的状态,眼睛是阖着的,嘴唇干燥而苍白。

    我鼻子一酸。

    他缓缓地睁开眼。

    “师父!”我连忙解开他身上的绳索,他摔下来时,我伸手想要接住,却是被他微微一挪,将我揽入了他的怀中。他摔了个结结实实,我安然无恙地坐在他怀里。

    我眼眶变得湿润。

    即便是在师父最虚弱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以我为先。

    我赶忙离开他的身体,扶起了地上的他。

    他对我虚弱一笑,说道:“我并无大碍。”这副模样一点让信服力也没有!倏然,我在师父的衣服上闻到了肉味,我面色顿变,说道:“他们给你吃肉了?”

    师父说:“也无妨,给龇麟吹几曲便好。”

    我晓得师父不愿让我担心,遂抹掉眼泪,说道:“好,我们先离开再说。”就在我们准备离开之时,外头却是响起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阿妩,你离开了一次莫非以为朕还会让你离开第二次?你在外面一年,倒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沉着脸的皇兄。

    我下意识地便挡在了师父的身前。

    皇兄的脸色愈发难看。

    我道:“请皇兄念在过往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放我们离开。”我咬着牙,定定地看着皇兄,头一回觉得皇兄的面容陌生得可怕。

    皇兄移开了目光,他看向了我身后的君青琰。

    师父动了下,我晓得此时的师父已被龇麟折磨到了极致,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我不着痕迹地挪了下身子,让师父可以靠过来。

    不曾料到的是,师父竟是越过了我,挡住了我的大半个身子,站在了皇兄的面前。

    我心疼极了,也顾不上皇兄的视线,连忙扶稳了他,着急得连师父都不喊了,直接说道:“阿琰,你莫要乱动。”

    皇兄的声音越来越冷。

    “阿妩,你过来。只要你回到朕的身边,朕既往不咎。”

    我道:“皇兄,阿琰是阿妩的夫婿,阿妩不可能弃他而去。”我乞求地又道:“皇兄为何一定要执着于长生不老呢?永远都是孤家寡人的滋味,皇兄真的喜欢吗?即便能永掌江山,可又有何乐趣?皇兄,放下这个执念吧。放下了执念,你不仅仅有妹妹,还有一个妹婿,如此不好吗?”

    皇兄面无表情地道:“朕不需要,”他看向君青琰的目光仿若一道利箭,“朕养了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让你轻而易举地夺走?”

    师父声音沙哑地道:“你错了。”

    “朕何错之有?你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偷了朕的至宝。”

    “若论‘偷’字,陛下你方是第一人。二十四年前,你父皇派人埋伏在我的府邸,而你坐收了渔翁之利,抢走了玉人,令我失去了刚刚化成人的阿妩。我不过是从偷贼手中取回我应得的,敢问陛下,我又何错之有?”

    皇兄的面色微变。

    师父又说:“我为景泰帝时,阿妩乃我先寻得,由此至终,阿妩都只属于我一人。我与阿妩之间有千千万万个二十五年,丝毫没有你插进来的余地。”

    我此时已无心思观察皇兄的面色了。

    师父的身体快要撑不住了,而且门外的十二金人蛊师已有苏醒的迹象,若是此回逃离不出皇宫,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我一咬牙,拔下发髻上的发簪。

    我猛然一喝。

    “让我们离开,不然我就死在皇兄面前。”

    皇兄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此时此刻,我已经别无他法。师父面色一变,道:“放下簪子,你疯了。”我道:“是,我疯了,与其看师父生受折磨,还要与师父分离,不若做一对苦命鸳鸯,起码临死前我与师父是没有分开的。”

    我的发簪抵在脖颈前,我死死地看着皇兄。

    “放我们离开。”

    皇兄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身边的侍卫对我们虎视眈眈,仿佛只要皇兄一声令下,就会如恶狼一般猛扑过来。可我知道这一场豪赌,赌的是皇兄的心。

    这一场豪赌,最终还是我赢了。

    皇兄一挥手,周遭的侍卫纷纷撤退。我一手扶着师父,一手拿发簪抵着脖子,离开了皇宫。宫外已有师父的人在接应,我与师父上了马车后,方放下了发簪。

    在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车夫忽道:“公子,外面还有皇帝的人跟着。”

    我看着师父苍白的脸色,咬牙道:“师父莫要担心,我来解决。”

    他不赞同,眉头蹙起。

    我握住师父的手,说道:“以往都是师父守护我,现在换成阿妩守护师父了。我自有办法。”说罢,我出了马车,与车夫坐在一块,我低声问道:“你可知有多少人跟着?”

    车夫说:“总共有六人。”

    我道:“你将马车开慢一些,让他们追上来。”

    车夫没有半分犹豫便应声。我想这大概就是皇兄和师父对我的不同吧,皇兄的人始终听命于他,而师父的人是真真正正将我当做主子。

    此时,师父的声音传来。

    “用迷神蛊。”

    我掀开车帘,师父一指车壁,我摸了摸,竟暗藏乾坤,我摸到了若干个迷神蛊。师父说:“此蛊比青虫蛊有效。”我与师父果真是心有灵犀,无需我说,他便已知我想用何种方法。

    我将迷神蛊揣在怀中。

    马车驾驶得越来越慢,眼见皇兄派出来的六人越来越近,我使出了迷神蛊,将他们定住,随后吩咐车夫加快速度离开京城。我重新钻回马车,高兴地和师父说:“已经解决了。”

    师父神情一松,半句话也未说就直接晕了过去。

    我知道师父已经强撑了许久,不由心疼。

    我让车夫往边境驶去,留在大安始终不安全。毕竟天子脚下莫非皇土,这儿始终是皇兄的地盘,还是去邻国安全一些。入夜后,我寻了一家偏僻的客栈投宿,吩咐了小二为我寻来一只白猫。

    我将白猫送到师父的怀里。

    白猫很是乖巧,也不知是不是有龇麟在的缘故,白猫的脑袋拱了拱师父的心口,随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我为师父吹了一整夜的江南小调。

    天将亮时,我方忍不住眯了一会眼睛。许是太累了,我眯着眯着竟然睡着了。待我醒过来后,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我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感觉到身下床榻的柔软时,我倏地睡意全无。

    “师父?阿琰?”

    我急急地喊着。

    房间里除了我之外,半个人也没有。我正要下床,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房门被推开,熟悉的身影落入我的眼中。我重重地松了口气,眼眶却有些湿润。

    “师父去哪儿了?我以为你……你……”

    君青琰笑道:“傻丫头,我能去哪里?我将白猫归还给掌柜。”他捧着托盘进来,在我身边坐下后,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叹道:“真是傻丫头,发热了也不知,以后不许这样胡来了。”

    我打量着师父的脸,见苍白之色尽褪,方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他又道:“口干了么?”

    我点点头。

    他给我倒了一杯温茶,看着我喝了小半杯后又说:“我借客栈里的灶房用了下,给你煮了一碗肉粥。我在房间外设了蛊虫,不会有人进得来的。”

    我心中有千言万语想与师父说。

    他拭去我眼眶旁打转的水珠,又说:“吃完东西再说。”

    我轻轻点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吃东西也是狼吞虎咽的,一刻钟后,我吃光了师父煮的肉粥,我连嘴都没来得及擦,就急急忙忙地开口说道:“那一日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和师父说的,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及得上师父。”

    他哭笑不得地道:“这么久的事情你怎么还惦记着,我早已忘了。”

    他擦了擦我的唇,又说:“你心里想什么,我明白。”他将我拥入怀里,“只要你好好的,我便别无他求。”再次回到阿琰的怀抱,我心中温暖得像是春光烂漫。

    我与阿琰计划好了。

    先回赵国,将细软收拾收拾,随后我们启程去东瀛。我将会在东瀛化玉,与阿琰过上新的生活。待我二十五一过,皇兄这边估摸也死心了。

    然而,计划很美好,现实却总不像我想象中那般。

    不过搁在以前我会懊恼,如今经历了这么多,我明白了一事,现实尽管总不尽人意,可只要有生命在,便能创造更灿烂的明日。况且,我身边有我的挚爱,只要我们在一起,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什么能令我们害怕的了。

    到边境时,想来皇兄已经料到了我们的行踪,早已布了重兵在边境,随之同行的除了皇兄之外,还有十二金人蛊师,正在皇兄的身后对师父虎视眈眈。

    皇兄看着我,神色很是复杂。

    我咬牙道:“皇兄,你这是何苦?”

    皇兄道:“朕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得不到。”

    “皇兄,你这是执念!执念!你已经陷入魔障了!若不早些醒来,皇兄你又将大安置于何地!”我痛心疾首地道。

    我多么怀念小时候的皇兄,那个还没有陷入长生不老的执念的皇兄。他勤政爱民,虽然有些严厉,但是他是个极好极好的皇帝,还有兄长。

    此时,我身后的师父忽然走出。

    他道:“你若想长生不老,并非只有玉人一个方法。陛下既然知道何为玉人,想来也会知道何为龇麟。南疆培育千年,方得龇麟,吞下龇麟,与龇麟融合,能万年不灭。然,我这些年来去了许多地方,得知龇麟并非南疆才有,在遥远的西方,亦有龇麟。”

    皇兄神色微动。

    反倒是他身后的十二金人蛊师蠢蠢欲动,看着师父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至尊无上的物品。

    我揣摩不出皇兄的心思。

    如今除了玉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长生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我不知他会不会接受。不过我想,也许皇兄会接受吧,此时的皇兄对长生如此执着,有这样的机会在眼前,他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吧?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皇兄不屑地冷哼道:“朕乃天子,身体又岂会由一条虫所控?”说罢,他一挥手,无情地道:“带公主回去。”

    师父瞬间将我护在身后。

    十二金人蛊师出动,与师父扭打起来。蛊师对战,必是万千银辉。慢慢的,因我的存在,师父渐落下风。我急中生智,晓得十二金人蛊师不会防范于我,遂将师父给我的迷神蛊用上,乘其不意,我定住了其中一个蛊师。

    十二金人蛊师对战本就讲究阵法,如此我突破了一人,他们登时阵脚大乱。

    我知晓我只会成为师父的累赘,遂趁此离开了师父,并悄声道:“阿琰无需管我,皇兄不会伤害我。”我离开了对阵的场地,师父更好地集中精神应对剩下的十一个金人蛊师。

    皇兄身边的侍卫将矛尖对准了我。

    我目光平静地道:“你们放下,我自己过去。”

    皇兄看着我,问:“想通了?”

    我反问:“皇兄想通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

    我不急不缓地道:“皇兄没有想通的话,那我也不会想通,既然如此……”我使出我的青虫蛊,若干个青虫蛊齐发,我将皇兄身边的所有侍卫都用青虫蛊定住了,我知晓时间短暂,瞬间从发髻上拔出发簪,抵在皇兄的脖子前。

    我大声喝道:“通通都给我住手!”

    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喊。

    此时,剩下的十一个金人蛊师停手了,他们纷纷看了皇兄一眼。皇兄的声音冷得仿若冰天雪地,“阿妩,你让朕很失望。”我道:“皇兄,阿妩只是逼不得已。”

    周云逼不得已,冬桃也逼不得已,如今是我逼不得已,大家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皇兄浑身一僵。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我清楚地见到金人蛊师的唇角划过一丝冷笑,一道银光从他袖中滑出,笔直地向皇兄袭来。我大惊失色,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推开了我身前的皇兄,让银光进入了我的体内。

    我听到了皇兄颤抖的声音。

    “阿妩!”

    我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又再次身处青玉宫。侍候我的人剩下了肉团,听说冬桃去秦妃那儿侍候了。

    我问:“师父在哪儿?”

    肉团说道:“在宫外,陛下还是不许公子入宫。”

    我顿觉头疼,又问:“皇兄可有来过?”

    肉团说道:“来了两次,见公主还在昏迷也不曾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在边境的晕是假晕,我体质特殊,蛊虫对我起不了作用,我听到皇兄的那一声“阿妩”后,方急中生智,佯作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后来在马车里师父为我医治,他明白了我的计划,方用银针将我真的弄晕了。

    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便也不太清楚。

    只是我却在皇兄的那一声“阿妩”里听到了皇兄的一丝心软。皇兄他并非全然陷入了魔障,他只是需要时间接受而已。就凭那一声“阿妩”,我愿意在为自己的亲人再赌一次。

    皇兄再次过来的时候,已是半月后的事情。

    他进了我的青玉宫。

    我吩咐肉团准备糕点,待她捧过来后,我笑吟吟地告诉皇兄,说道:“这是赵国西京的菀儿酥,味儿特别好,甜而不腻,阿妩特地让肉团从外面带回来的。”

    皇兄看了一眼,也没有吃,不过也笑吟吟地和我说:“莫要吃那么多甜食,对身体不好。”

    我笑说:“知道啦,阿妩就只吃一块而已。”

    “一块?”

    我轻咳一声:“两块。”

    皇兄笑出声。

    恍惚间,我只觉我与皇兄回到了小时候,彼时我什么都不知道,皇兄也待我很好,像是真的兄妹那般。我回过神来,说道:“皇兄也尝尝,”顿了下,我说道:“是阿琰让肉团送过来的,在京城里吃不到的。”

    皇兄淡道:“你若想吃,便将西京的厨子掳来。我们大安王朝的公主想吃什么,又怎么可能吃不着?”

    我笑着说:“也是。”

    话虽如此,皇兄到底还是将菀儿酥吃进了肚里。接下来,我们又说了有关孩提的事情,仿佛过去的争执完全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说得很是尽兴,直到内侍过来催促皇兄,皇兄方回了御书房批阅奏折。

    又过了些时日,我在窗边发怔。

    外头的枝叶已然染黄,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落叶,不知飘向何方,离我化玉的时间还有两个月。肉团在我身边道:“眨眼间都入秋了呀。”

    我回过神,说道:“嗯,都入秋了。”

    肉团颇为担忧,她左右环望,悄悄地在我耳边道:“公主呀,公子来信了,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微微颔首。

    午时,皇兄照例过来青玉宫用膳。

    这一日我没有说起孩提的事情,我往皇兄的位置挪了挪,笑嘻嘻地问:“皇兄,阿妩有个心愿。你能帮阿妩达成么?”

    皇兄的筷子一顿,看了我一眼,问道:“什么心愿?”

    我道:“从阿妩及笄开始,年年都有办秋日宴,虽然去年没有,但今年阿妩想补上。办完这一次,阿妩以后再也不办了。”

    二十五将到,以后想办也没法办了。

    我轻轻地拽住皇兄的衣袖,问:“皇兄,应承阿妩可好?”

    皇兄答应了。

    这一回秋日宴我是亲力亲为,以往都是由礼部主办的,如今我将活都揽了过来。约摸筹备了半月,一切都准备就绪。

    秋日宴那一日,前往明玉山庄时,我先去了御书房。

    高裘守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恭敬,知我要见皇兄,连连侧身。我进去后,发现皇兄没在批阅奏折,而是负手临窗,似是在眺望远处的景致。

    我眼尖地发现之前墙上裱起的道德经被撤走了,变成了一幅寻常不过的水墨山河图。

    我屈膝行礼。

    “阿妩给皇兄请安。”

    皇兄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秋日宴你好好办。”

    “阿妩遵旨。”

    我动动嘴,还想说些什么。皇兄又道:“朕乏了,你去明玉山庄吧。”从头到尾皇兄都没有扭头看我一眼,他像是石化了一样,伫立在窗边,与外头的景致融为一体。

    我没有多说,应了声“是”。

    离开御书房后,我坐上轿辇,宫人缓缓地往南门抬去。约摸走了一段路,高裘守追了上来:“公主且慢。”

    我让人停轿。

    高裘守气喘吁吁地递上一锦盒。

    “公主,陛下说这是给公主的生辰礼,去年没有给,今年补上。”

    我打开锦盒一看。

    是一对龙凤镯子,这是皇兄送我的第六对。

    秋日宴办得很热闹,所有宾客尽兴而归。

    我将明玉山庄的侍婢和小厮都支开了,只留下肉团一人。这儿是我平日里在明玉山庄歇息的院落,冬暖夏凉,风景极佳。

    我问:“都准备好了?”

    肉团答道:“公子在外面接应。”

    我闭了闭眼,说道:“点吧。”

    肉团划开火石,一簇小火攀上窗纱,不过顷刻间,屋里便烧了起来。肉团从床底拖出两具尸首,我将发髻上的金簪递给肉团,肉团戴在其中一具与我身形所差无几的尸首上。

    浓烟呛得肉团猛咳嗽,她沙哑着声音说道:“公主,走吧。火势越来越大了。”

    我“嗯”了声。

    行到屋外时,我听到屋梁倒塌的声音,轰隆隆的,所幸周遭宫人早已被我支得远远的,如今火势已大,已然进不去了。

    肉团扶着我迅速撤离。

    明玉山庄后门的侍卫早已换成了我所信任的人,而门外,我知道君青琰在。

    我停下脚步,回首看向冲天的火光。

    恍惚间,我想起了儿时与皇兄的戏言。

    彼时我刚及豆蔻,梳着丫髻,捧着话本好奇地问:“皇兄皇兄,为什么他们要纵火假死?”

    皇兄瞥我一眼:“这些话本少看为妙。”

    我道:“以后阿妩假死的话,也纵一场火。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溜出去吃肉了!”

    皇兄无奈地道:“说什么傻话,你是朕的阿妹,朕不可能让你死。”

    我想那时的皇兄所说的定然是真话。

    他不舍得让我死。

    他一直都很疼我,即便之前他陷入了魔障,可我知道他始终会清醒过来。我甘愿为他付出生命,他定然晓得的,我这个阿妹心中一直有他这个兄长,不管他曾有过不良的心思,可我始终当他是兄长。

    所以我才会拼死赌一事,赌他舍不得,赌我们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赌他不忍心。就如同我知道真相时,我能怪周云易,却不忍心怪皇兄。

    无论他杀了多少人,可他还是疼我的皇兄。

    我一直知道自己胜券在握。

    从回宫的那一日起,皇兄撤走了我青玉宫的侍卫,赶走了冬桃,并吃下了阿琰送来的菀儿酥,以及……在边境时他发抖的身体,我便知这场赌,我不会输。

    后门缓缓地打开。

    大半年未见,君青琰容貌依旧,也跟我零星记忆中的君青琰丝毫差别也没有。不过我倒是有些想念当初我第一眼见到的君青琰。

    芍药满园,少年郎临花丛而立,穿着暗红金边绣有五爪团龙的衣袍,刻意板着张脸,威严地说:“今日起,皇宫便是你的家,朕就是你的家人。”

    彼时我才四五岁,懵懵懂懂中,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袖,仰起下巴,眨了眨眼,稚声稚气地喊了一声——“爹。”

    周遭宫人吓得腿儿都在抖。

    少年郎面色青黑:“朕不是你……爹。”

    我道:“娘。”

    似乎有宫人昏倒了,少年郎无奈地道:“你要喊朕陛下。”

    我似懂非懂地应声。

    过去的四个二十五年,我与他之间尽管曾经有过嫌隙,但从头到尾,他眼底只有我,而我眼底也只有他。而这一个二十五年,我白得了一个皇兄,与他分开了足足二十年,虽有错过,亦有遗憾,但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二十五年可以弥补。

    这一世,终究是我欠他多一些。

    我动动嘴:“师父……”

    他道:“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他对我微微一笑,笑得不太好看,不过我早已习惯。他还是穿着淡青衣袍,袍袖上的翠竹早已磨平,那是我上一世给他做的衣裳。

    我跨出门槛。

    他伸出手。

    我道:“阿琰,我再给你做一件衣裳吧。”

    两年后。

    我哇哇大哭。

    “爹!爹!爹!我要吃糖人!”

    爹面无表情地看我:“我不是爹,别哭了。”

    “娘!娘!娘!我要吃糖人!”

    娘继续面无表情地道:“我也不是娘。”

    “师父!师父!师父!我要吃糖人!”

    师父面色终于有所松缓:“好了,莫要再哭了,为师给你做糖人。都这么晚了还吃糖人,容易烂牙。”

    我连忙说道:“我吃完糖人后会乖乖地漱口。”我笑嘻嘻地搂住师父的胳膊:“师父最好了,我最喜欢师父了。”

    我今年三岁了,一睁开眼就见到了师父。

    师父说他是我的亲人,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爹”。师父脸色不对,我又喊了声“娘”,师父脸色依然不对,我想了想,脑子蓦然有道奇怪的声响。

    “师父师父,阿妩要吃肉食。”

    于是我便喊他师父。

    不过我最喜欢看师父板着脸的模样,于是每回想惹师父生气,喊他爹娘,我就能如愿以偿。我打小开始脑子里便总有奇奇怪怪的场景,我问了师父,师父说:“等你再长大些,你就明白了。”

    师父从不骗我,所以我也不担心了。

    我和师父住在一座孤岛上,每逢时节,师父便会带我出岛。师父说我们以前不是住在孤岛上的,是住在赵国西京的一处宅邸里,可之前发生了不太愉悦的事情,于是师父便索性和我搬来这座孤岛上了。

    我仰起下巴,好奇问:“师父,是什么事情?”

    师父摸摸我的头:“你出生的时候,被奸人掳走了。”说此话时,师父的表情颇有咬牙切齿之意。

    我手脚并用爬上师父的膝盖,伸出爪子也学师父那般想摸摸他的头,不过不够高,只好改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父莫要不开心,我以后会一直陪着师父的。”

    师父眼里有笑意。

    我又好奇地道:“师父师父,为什么我没见你笑过?”

    师父握着我的手摸上他的胸口,他道:“这里有只小虫子,名字叫做龇麟,它不许师父笑。”

    我恍然大悟:“就是它不许师父吃饭呀!”

    师父颔首。

    我愤愤地道:“真是只坏虫子!”

    师父说道:“不过多亏了它,为师才能陪着你。”

    我立马绽开笑靥:“好吧,它也不是很坏。”师父是个蛊师,养出了许多蛊虫,师父不陪我的时候,常常会去静室里捣鼓他的虫子,我蹲在一旁看过好几回,有时候总觉得这般场景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样。

    有一日师父的迷踪蛊养成,放出来的时候,我蓦然问了句:“师父呀,我以前是不是养过青虫蛊?”

    师父道:“对。”

    脑子倏地涌现一场景,穿着鹅黄襦裙的姑娘苦恼地瞪着器皿,然后师父站在她旁边,说道:“明玉,容为师想想,你养不出迷踪蛊肯定有原因的。”

    我托着两腮,不解。

    师父停下手中的动作,问:“想起了什么?”

    我一五一十地告知。

    我到六岁的时候,脑子里再有场景出现时,和师父说了,师父便会为我解答,不像三岁时总是神秘兮兮地说以后便晓得了。

    我道:“为什么养不出迷踪蛊呢?”

    师父说道:“本来以明玉的体质是养不出蛊虫来的,后来明玉被奸人所掳走,奸人在她身上做了点手脚,误打误撞倒是改变了她的体质,所以才养出了青虫蛊,青虫蛊乃是最简单的蛊,且之前明玉在为师身边耳濡目染多了,所以养得特别容易,但毕竟不是蛊师的体质,要更进一步就难了。”

    我问:“明玉是我的师姐吗?”

    我圈住师父的脖子,又道:“不要,师父只能有我一个徒儿,不许再收其他人了。”

    师父道:“好,为师都依你。”

    又过了几年,我想起来的回忆越来越多。

    某一日的半夜,我倏然睁开双眼,从榻上坐起,然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师父。想来师父被我惊醒了,没一会他也睁开蒙眬的睡眼,瞧见我时,睡意也消了,将我揽入怀中,温声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从他怀里抬头,不说话,鼻子蓦然一酸,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师父急了。

    “莫哭莫哭,为师在。”

    我吸吸鼻子,低低地喊了声:“阿琰。”

    师父浑身一僵,随后惊喜地道:“想起来了?”

    我扑到师父身上,道:“阿琰是个大傻子,是个大疯子。”我捶打着他,他握住我的双拳,柔声道:“不傻不疯怎么陪你生生世世?”

    君青琰果然是天底下最傻的疯子。

    放着大好的皇帝不做,我都愿意圆他愿望了,可他却不要了,变成人不人鬼不鬼虫不虫的三不像,只为与我厮守短暂的二十五年,还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等我长大。

    大傻子!

    大疯子!

    可他再傻再疯,都是我的阿琰。

    他欢喜地道:“这一次九岁就想起来了。”

    我道:“上一次我几岁想起来的?”我能记起的回忆不多,尤其是上一个二十五年,想起的更是寥寥可数,只记得我上一次叫做阿妩,认了阿琰为师,其余的倒想不起多少了。

    阿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再提了。夜深了,我们睡吧。”

    我心疼阿琰了。

    他这么说,肯定是我很久很久之后才想起他来了。可他不愿我伤心,所以才不愿提及。我钻进棉被之下,悄悄地勾上阿琰的手指:“阿琰,等多几年,我们再来亲亲。”

    阿琰的手指动了下,将我揽入怀中。

    声音闷闷的。

    “别说话,睡吧。”

    我及笄那一年,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捧住阿琰的脸,狠狠地亲了个够。阿琰被我吻得眼神幽深,一副准备将我吃入肚里的模样。我想了想,说:“阿琰,我之前的嫁衣还在么?”

    阿琰说:“还在,只不过怕是不适合了。”

    我也不想出岛,便说:“放在哪儿了?我们成亲了好几回吧,总有一套合适的。”阿琰搬出一个箱笼,打开后,里头装了三四套嫁衣,都是我穿过的,尤其是第一套,雍容华贵,是皇后的礼服。我试穿了下,果真如阿琰所说那般,没有一套是合适的。

    阿琰上下打量着我,道:“你的身形恐怕还没为夫知道得清楚。”

    我道:“横竖我们都成亲了这么多回,这一次便算了。下一次再去做一套新的吧。再说也不过是个仪式。”其实说起来,我和阿琰成亲这么多回,都略略有些儿戏,除去拜堂之外,我们不能喝合卺酒,就连洞房花烛夜也只能完成一半。

    不过阿琰与我仍然乐此不疲。

    “不成。”

    在阿琰的坚持下,最终我还是和阿琰出岛了。阿琰说:“去上次的那一家百年老字号的铺子吧。”我却是愣了下,阿琰迅速反应过来,问:“想起什么了?”

    我道:“阿琰,嫁衣做好后,我们去大安吧。”

    “……嗯?”

    握着我的手微微紧了紧。

    我摸摸鼻子,道:“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在大安有我想见的人。”

    大安的京城相当繁华,阿琰说他来过几次,对好吃的地方也算是熟门熟路。刚到京城,阿琰便带我去星华楼。大安的女子好生大胆,我的阿琰刚进星华楼,便有不少跃跃欲试,还有姑娘的帕子不小心飘到阿琰的面前。

    我一马当先捡起帕子,塞进怀里,对阿琰咧嘴一笑:“夫君,这大安的姑娘好生热情,见我们外地来的,就给我们送帕子了。”

    说着,我对那个不小心掉了帕子的姑娘笑道:“姑娘,多谢了,你的帕子我一定会好好地擦地板的,如此才不能辜负姑娘的一腔盛情。”

    阿琰无奈地道:“我们府里又不缺擦地的帕子。”

    楼上的姑娘跺跺脚,气愤地离开了。

    我笑嘻嘻地说:“阿琰,你看你娘子赶人的功夫如何?”

    此时掌柜走过来,问:“两位客官是头一回来吧,我们星华楼的说书先生舌灿莲花,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在雅间里听书品茶,最惬意不过。”

    阿琰道:“要个雅间,带路吧。”

    掌柜应了声,有小二前来带路。上楼时,经过甲字一号房,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我道:“阿琰,我总觉得我来过这里。”

    阿琰道:“你的确来过这里。”

    我一听,弯眉一笑,道:“那我肯定是经常来这间房了。”

    小二露出为难之色,道:“两位客官,这雅间已经被包下了。”我顿时觉得可惜,侧头瞅了眼,道:“隔壁有么?”

    小二欣喜地道:“有的,两位客官请。”

    我坐下后,举目四望,稍微打量了下,与阿琰道:“这儿不错。”我兴奋地问:“有什么好吃的?”阿琰与小二说了几道菜,单听名字便知是上等佳肴。

    小二离开后,我问:“我以前也是爱吃这几道菜么?”

    阿琰颔首:“每次来你必点这几道菜。”

    我推开窗户,楼下有说书先生在说书,满堂皆是听书的客官,还有不少前来参加科举的学子。我扭头对阿琰道:“这家食肆生意不错。”

    我仔细聆听。

    似乎在说一个公主的传奇,死了五位驸马,最后不到二十五又死在一场大火中。

    我笑了笑,说道:“果真传奇得很。”

    阿琰没有多说什么,在慢慢地喝茶。菜肴上来时,我大快朵颐,阿琰生怕我咽着了,说了好几次吃慢些。我吃得有七分饱时,肚子咕噜了几声,倒是想如厕了。

    我嘿笑一声,让小二领我去茅房。

    从茅房回来后,刚好经过甲字一号房,房门半开,我不经意地瞥了眼,刚好迎上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睛。我心中咯噔了下,有个少年郎在说:“父亲,他们说的是姑姑吗?”

    我正想离开,半开的房门忽然全开了。

    我一怔。

    雅间里有四五人,坐在桌旁的有一个看起来约摸有四五十岁的长者,他身边还有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郎,还有若干随从侯在一旁。

    长者定定地看着我的手腕。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望,我手腕上只有一对龙凤镯。我活了这么久,妆匣里首饰多如繁星,前几年不知怎么的,找到这一对龙凤镯,目光也就离不开了,总觉得似曾相识,于是便一直戴在手腕上。

    我问阿琰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阿琰说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友人送的。说这话时,阿琰垂着眼,不小心养死了一只蛊虫。

    我被看得心里发毛,轻咳了声,对长者点点头,随即迈开步伐。走到隔壁雅间时,我听到了关门声。阿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阿琰道:“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笑吟吟地道:“阿琰是想说不许和男子说话吧。”我嘀咕了一声:“都这么多年了,爱吃味的脾性还是改不来。”

    阿琰瞅我一眼。

    我改口笑道:“不过我就喜欢阿琰这样的脾性。”

    楼下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又在说:“且说这位公主呀,委实是个传奇,这天下间哪有公主如此苦兮兮的,短短数年,就死了五位驸马,后来还认了个师父,这师父也是奇人,听说什么都不食,极其清心寡欲。这可把公主愁得寝食难安,于是便去福华寺求菩萨佛祖……”

    恍惚间,脑子里蓦然有道声音——

    我平生有两愿,一是我的下一位驸马莫要再离奇暴毙,二是我的师父莫要再那般清心寡欲。

    我对阿琰笑道:“这公主委实倒霉,怕是夜夜难寐。”

本站推荐:一胎双宝:总裁大人夜夜欢都市超级医圣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重生之都市仙尊恶魔总裁,撩上瘾深空彼岸神医凰后:傲娇暴君,强势宠!参天无上神帝重生之妖孽人生

师父别来无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乐文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淡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淡樱并收藏师父别来无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