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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漫山遍野的花海,层层叠叠的庙宇重峦,这样一棵历经沧桑的古树,挂着世间痴男怨女的魂魄和相思。

    长情树,道长情。

    我伸出手勾住一枚同心结,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是一个中年女人写给天堂的丈夫。

    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不知道哭了多少无心的看客。

    我将同心结高高抛起扔到最上面的树尖,“这么纯粹美好的爱情,不该被无聊的人亵渎,其实她怀念在家里在墓地都能怀念,何必跑到这里来供人议论,不是所有人都同情,也不是所有人感动过后不会骂她有病。这个社会的人心啊,如果全都拿出来堆到北极南极,全球也不会变暖。”

    严汝筠听到我最后一句笑问我你的心是冷的还是热的。

    我反问他是冷的热的。

    他不假思索,“寒的。”

    “那不是比冷更深层次的失温。冷还能烤热取暖,寒会立刻冻成冰。”

    “不寒走得到今天吗。”

    不寒他不会忍心剿灭自己的生父,不管他做过多少错事,多么残忍恶毒刻薄无情,终究血浓于水,严汝筠连父子情分都不顾,他的心当然是寒的。

    我该庆幸自己一而再触碰他的底线,打破他的原则,他还能留我到今日,再冷的人心,是否也有可以被焐热的一天。

    我眼睛盯着最上面那枚红叶,“严先生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干什么。”

    “无趣,找点乐趣。”

    这谎编得太烂,我直接喷笑出来,“你手里握着那么多场子,全都等你去坐镇,你还有时间无趣。”

    他笑而不语,我转过身围着粗粗的树干绕了一圈,伏在一处分岔的梢头,用叶子遮挡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他视线里顾盼神飞的眼睛,朝他打趣儿,“严先生背着我跑这里数红豆。”

    他挑了挑眉,“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很恰当。”

    “可我不相信。”我手臂探出枝桠,指尖在他心脏点了点,“你从前做局长,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百姓安危,现在做商人,心里是江山帝国,财富权势,放女人的位置在哪里?”

    他握住我的手,更用力戳在上面,他隔着衬衣的皮肤凹陷下去,我指尖都觉得疼,他仍旧面不改色,我蹙眉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在这时问我,“感觉到了吗。”

    我问他感觉到什么。

    他看了我几秒钟,大笑着松开,“的确没有存放女人的地方。”

    我刚要骂他是石头,忽然不远处的石子坡上争吵着走下一对男女,男人穿着运动便服,可藏不住一身官气,女人看外观不到三十岁,正拉着男人的手,软硬兼施和他讲条件。

    男人眯着眼睛四下打探,当他将脸孔朝向我这边时,我当即认出他是薛荣耀五十五岁寿宴当晚出现的贺副局。

    这位看上去精明正义的部门二把手,私底下也没有逃过男人都栽的跟头。

    贺副局看见了严汝筠,他不耐烦的动作瞬间停顿住,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遇到熟人,下意识低头扯了扯颈间纱巾盖住脸避开他目光,他身边有二奶,我以为他避嫌不敢过来,谁愿意主动把自己私生活中的丑闻给别人看呢。可没想到他根本不打算就此罢休,他远远看出严汝筠身边的女子不是薛朝瑰,想要探一探这桩新闻,他笑眯眯凑到跟前,主动伸出手打招呼,“严老板,好雅兴啊,竟然亲自陪太太赏长情树。”

    他说完看向我,“咦,这是严太太吗?怎么更瘦了些。”

    严汝筠笑着说这是我岳母。

    贺副局一愣,他千算万算疏忽了竟然是我,他透过纱巾仔仔细细打量我片刻,认出了模糊轮廓,立刻露出十分谄媚的笑容,“哎呀呀,果然是薛夫人,恕我眼拙,上次分明见了一面,还这么眼盲,远远就瞧见您一身贵气,连严老板都如此毕恭毕敬,竟猜不出是谁。”

    我笑说不知者不怪,我遮得如此严实,荣耀都认不出,何况贺副局和我不过一面之缘。

    他搓了搓手,语气十分恭顺,“前不久老薛寿宴,我在外地主持工作匆忙赶到现场,满脑子都是赶紧给他贺寿,也没有腾空好好和薛夫人聊,他喜得千金又得娇妻,我比他还高兴,直到我亲眼看到还都不敢相信,咱们严老板岳父是如何自律商场人尽皆知,我以为是谣言,见了夫人果然是难得一遇的美人,难怪他那个老滑头也会拜倒在您裙下,看过这样一张脸,这样的气度,天下女子哪一个也再入不了眼。”

    认也认出来了,我索性把纱巾扯下,“贺副局亏了上次没时间和我说话,不然这样能说会道,我一定笑得合不拢嘴,当众失了仪表。”

    “那也分对谁啊,我这张嘴,对别人也是很吝啬的,遇到了薛夫人才会滔滔不绝不吝赞美之词啊。”

    我越过他身侧看了眼站在树后喝冷饮的女子,她长相有几分影星许晴的味道,许晴那样清雅温柔的尤物,是大多数步入中年的男人最理想的情人选择,回到家看到那样浅笑的梨涡,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玩物丧志。

    贺副局发现我关注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他招呼女人过来打个招呼,女人像和他赌气不肯来,他脸色不善骂了句不懂事,这是严老板和薛夫人,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摆架子。

    女人仍旧不理会,我见贺副局脸面下不来台,打圆场说女人都有脾气,哄一哄就好。

    他很愤怒说,“她哪里有薛夫人万分之一识体。”

    严汝筠饶有兴味点了支烟,“副局,你胆子可不小,什么关头还敢和情人打得火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官场每个人都恨不得拉别人下马遮掩自己,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你以为我不想断?我这不是骑虎难下,跑不了了吗!”

    他指了指背对这边观望风景的女人,“这臭娘们,非逼着我娶她,您说现在的女人怎么如此贪婪呢,给了金钱珠宝房屋豪车,说好互不干涉好聚好散,可我提出分开她又立刻翻脸不认帐。无非就是我爱她的色,她爱我的钱,色我得到了,钱我也没有亏待她,为什么还妄想更深入一步登堂入室,这和最初的交易法则相悖。”

    看得出这位二把手真的焦头烂额,遇上了碰瓷儿似的情妇,处理不当立刻满城风雨,到时不只乌纱帽丢了,其他方面的问题也会被扯出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样的人物,许多都是栽在了自己二奶手里。

    “我妻子和我一起打拼闯荡,在我还是个芝麻小管的时候,做我的军师,可以这么说,没有我这位贤内助,我有不了今天的成就。那些空有美貌的女子,是做不到如此聪慧大度,除了给我肉体满足,能为我事业带来助益吗?能安分洗手羹汤,操持家务吗?”

    贺副局凑到严汝筠跟前,压低声音说,“退一万步讲,现在危机当道,我怎么冒险离婚,一个不懂顾全大局只知道索取吵闹的女人,我娶了立刻自寻死路。作为床伴她非常合适,让我舒服爽快,是我从妻子身上得不到的满足和刺激,可作为妻子,她是绝对取代不了我现在同甘共苦的夫人。我得要脸啊,抛弃发妻传出去我还能做人吗?”

    严汝筠仰面注视着庞大浓密的树冠后一束金灿灿的光束,“有钱人分两类,精明商贾与暴发户。前者品位高雅,喜欢精致匹配的女人,后者庸俗不堪,爱慕美色,用美色来满足自己社交的颜面。精明商人很清楚自己的资本会与日俱增,而女人的容貌却随着时间与日俱减,变得沧桑衰老,美丽女子从来不缺,正如选择商品,为什么要入手一件贬值的货物,而不持有长久增值的东西,妻子增值的是智慧,情人贬值的是容貌。”

    他笑着看向我,“既做得了情人,也做得起妻子,这才是最极致的女人。”

    我莞尔回他一个笑,贺副局并没有关注到我们眉来眼去的样子,他连连附和说,“严老板明智。你说咱们生意人方方面面都要顾虑利益,给女人情妇妾侍的身份对我们更有益,一旦她贬值迅速,我们可以及时止损,可娶了就另当别论,止损要给予部分财富作为代价,富有且有智慧的男人怎么可能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事。租赁合约简直太适合那些美丽贪婪的女人,我们尽情宠爱纵容,无所顾忌的享用她们的肉体与风情,她一旦不识抬举,我们立刻终止关系,不费任何力气。”

    他说话时那片绑在树梢高处的红叶忽然被一阵风刮落下来,摇摇晃晃坠到他头顶,我情急之下慌忙伸手去拿,被他先一步摘得,他拿在手里骂了句这是什么东西,当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忽然脸色一变,沉吟了半响才回味过来,露出十分微妙诡异的笑容,他咧开嘴,叶子在下巴处来回扫,“严老板啊,这是什么典故,我老眼昏花,还是这里的和尚写错了?”

    严汝筠笑而不语,贺副局指了指他哈哈大笑,“都是男人嘛,英雄尚且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这年头哪还有圣人。”

    他和薛荣耀私交甚笃,但也惧慑于严汝筠的势力,他把这事捅出去不过得到薛荣耀一句感谢,而感谢之余我也未必就此断送前程,他何必冒险得罪我又得罪严汝筠,装聋作哑对他的影响仅仅是愧对多年友谊,友谊这样的东西,在名利场上最脆弱,最不值一提。

    他笑眯眯用两根手指夹住叶子,做出撕碎的动作,“地方人来人往不保险,我还是帮您毁掉吧。”

    他刚要扯断,严汝筠伸手制止了他,他在贺副局诧异的注视下夺走了那片红叶,脚下踩住树干猛地腾空而起,绑在了比刚才更高的树梢,他落地后掸了掸手指,“高处不胜寒,谁也看不到。”

    贺副局问他不担心自己告密吗。

    严汝筠反问以您的智慧,可能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吗。

    贺副局摇头啧啧了两声,“知我者严老板也,和我无关的,我何必惹一身骚呢。人生得贤妻,孝子,知己,挚友,是四大幸事,今天遇到知己,我是凑全了。”

    严汝筠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在我这里,四大幸事,是天黑有女人,天亮有女人,晴朗有女人,下雨还有女人。”

    贺副局愣住,他默然良久哈哈大笑,“哎呀呀,严老板,这是掉进了女人窟里啊。身体能受得住吗,都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了,再冲动也要节制啊。”

    他说完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很识趣说自己还有事,不奉陪,改日再聊。

    他叫上那名女人,沿着来的石子坡返回去,进入了礼佛上香的寺庙。

    我问严汝筠这些搞仕途的学了这么多年法律,竟然还迷信呢。

    “你以为他真信佛吗。他已经病急乱投医,他自己有什么问题他清楚,这个圈子里的人第六感很准,一旦心慌,势必大难临头。”

    我偏头问他心慌吗。

    他半开玩笑,“从你抱着心恕走,我就开始慌。”

    我打着哈欠抻了个懒腰,“这话我信。严先生这辈子运筹帷幄,不管多么难缠的敌人,到你面前都迎刃而解,忽然有人脱离了你的掌握,不再受你的控制,换做我也会觉得难咽这口气。”

    他笑得颇有深意,问我真以为脱离了他的控制吗。

    他转身奔着车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坐上车开始闭目养神,他鼻梁和额头有几滴汗珠,窗外的风灌入进来,将它变得圆润而透明。

    我迟疑了两秒钟,伸出手擦掉他脸上的汗,我绵软温热的手掌滑过他皮肤时,他明显颤了一下,我盯着自己湿漉漉的掌心,“你刚才的感情理论非常别致精辟,在你心里,我属于短期租赁,长期持有不划算,对吗?”

    他闷笑出来,“怎么时时刻刻一身醋味。只是随口一说,逗一逗他而已,哪来那么多荒谬阴暗的理论。”

    我凑近他的脸,“那我是什么。”

    他目光斜向我,“你不是我岳母吗?”

    我怔住,他露出几颗白得晃眼的牙齿,笑声从长长的街巷穿梭而过,像一道斑斓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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