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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八洞天(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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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四句乃惺禅师所作偈语,奉劝世人凡事休要着相。大抵若相的人,都为着贪嗔痴三字。贪嗔总谓之痴,嗔痴总由于贪。贪人之财是贪,贪天之福亦是贪。贪而不得,因而生嗔。嗔人是痴,嗔天尤痴。究竟有定者不可冒,无定者不可执。知其有定,贪他做什么?知其无定,又贪他做什么?

    如今待在下说一段醒贪的话文,与众位听!

    话说后五代周世宗时,河南归德府城中有一个人,姓纪名衍祚,家道小康,年近四十,未有子嗣。浑家强氏,性甚嫉妬,不容丈夫蓄妾。只有一个婢子,名唤宜男,年已十六,颇有几分姿色。强氏恐丈夫看上了她,不许她梳好头,裹小脚。又提防严密,一毫也不肯放空。纪衍祚有个侄儿叫做纪望洪,正是他的亡兄纪衍祀所生。此人幼为父母娇养,不事生理,终日嫖赌,十分无赖。父母死了,做叔父的一发管他不下。其妻陈氏,有些衣饰之类,也都被他荡尽了。亏得他丈人陈仁甫收拾女儿回去,养在家里。纪衍祚见侄儿这般不肖,料道做不得种,便把立侄为嗣的念头灰冷了。哪知望洪见叔父无子,私心觊觎他的家产,只道叔父不看顾他,屡次来要长要短。及至衍祚资助他些东西,又随手而尽,填不满他的欲壑,诛求无厌。强氏因对丈夫说道:“只为你没有儿子,故常受侄儿的气。我前年为欲求子,曾许下开封府大相国寺的香愿,不曾还得。我今要同你去完此香愿,你道何如?”衍祚道:“入寺烧香,原非妇人所宜。况又远出,殊为不便。你若要求子,只在家中供养佛像,朝夕顶礼便了!”强氏听了这话,便要丈夫供起佛像来。不要木雕泥塑,定要将铜来铸,又要放些金子在内,铸一尊渗金的铜佛,以为恭敬。衍祚依她言语,将好铜十余斤,再加黄金数两在内,寻一个高手的铸铜匠人叫做容三,唤他到家铸就一尊渗金铜的佛像,其好似纯金的一般光彩夺目。强氏把来供在一间洁净房内,终日焚香礼拜,祈求子嗣。

    看看将及一年,并没有生子的消息。衍祚老妻子不能有孕,心里便暗暗看中了宜男这丫头。她虽不梳头,不缠脚,然只要她的下头,哪管她的上头;只要她的坐脚,哪管她的走脚。常言道:“只有千人做贼,没有千人防贼。”恁你浑家拘管得紧,衍祚却等强氏夜间睡着了,私去与宜男勾搭。正是:

    任你河东吼狮子,哪知座下走青鸾。

    从来惧内的半夜里私偷丫鬟,其举足动步,都有个名号:初时伏在枕上听妻子的鼻息,叫做“老狐听冰”;及听得妻子睡熟,从被窝中轻轻脱身而出,叫做“金蝉脱壳”;黑暗里坐在床沿上,把两脚在地上摸鞋子,叫做“沧浪濯足”;行走时恐暗中触着了物件,把两手托在前面而行,叫做“伯牙抚琴”;到得丫鬟卧所,扭扭捏捏,大家不敢做声,叫做“哑子相打”;恐妻子醒来知觉,疾忙了事,叫做“蜻蜓点水”;回到妻子床上,依着轻轻钻入被窝,叫做“金蛇归穴”。

    闲话休提,且说纪祚衍虽然偷得宜男,却是惊心动胆,不能舒畅。正想要觅个空儿,与她偷一个畅快的,恰好遇着个机会。原来强氏因持斋奉佛,有个尼姑常来走动。那尼姑俗家姓毕,法名五空,其庵院与城南隆兴寺相近,因与寺中一个和尚相熟。这隆兴寺中有两个住持:一名静修,一名惠普。静修深明禅理,不喜热闹,常闭关静坐。惠普却弄虚头,讲经说法,笑虚男女,特托五空往大家富户说化女人布施作缘。因此五空也来劝强氏去听经。是时正值二月二十九日,观音大士诞辰,寺中加倍热闹。强氏打点要去随喜。衍祚本不要妻子入寺烧香的,却因有宜男在心,正好乘强氏出外去了,做些勾当,便不阻当她。只预先一日,私嘱宜男,教她推说腹痛,睡倒了。至次日,强氏见宜男抱病,不能跟随,便只带家人喜祥夫妇跟去,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厮兴儿,与宜男看家。衍祚初时也随着妻子一同入寺,及到法堂,男东女西,分开坐下,等候慧普登座讲经。衍祚便捉空从人丛里闪将归来,与宜男欢会一番,了其心愿。但见:

    老婆入寺,为看清净道场;丈夫归家,也是极乐世界。

    一个化比丘身,对世尊五体投地;一个现欢喜相,把丫鬟两脚朝天。从前黑夜中,匆忙勾当,只片时雨散云收;如今白日里,仔细端详,好一歇枝摇叶摆。向怪作恶的龟山水母,并不放半点儿松;何幸好善的狮子吼佛,也落下一些儿空。仗彼观音力,勾住了罗刹夜叉;多赖普门息,作成了高唐巫峡。一向妻子坐绣房持咒,倒像替丈夫诵了怕婆经;今日老荆入佛寺听经,恰似代侍儿念了和合咒。全亏我佛开方便,果然菩萨会慈悲。

    衍祚了事之后,唤过小厮兴儿来,吩咐道:“大娘归时,切不可说我曾来家!”吩咐毕,悄地仍到寺前,恰好接着强氏轿子,一同回来。强氏并不晓得丈夫方才的勾当。

    哪知宜男此会已得了身孕,过了月余,但觉眉低眼慢。强氏见得有些跷蹊,便将宜男拷问起来。宜男只得吐出实情。强氏十分恼怒,与丈夫厮闹。衍祚惧怕妻子,始初不敢招承,后被逼问不过,只得承认了。强氏捶台拍桌,大哭大骂,要把宜男卖出去。正是:

    夫人会吃醋,吃醋枉吃素。

    自己不慈悲,空拜慈悲父。

    强氏自此每日辱骂宜男,准准地闹了一两个月。一日走进佛堂烧香,却对着这尊铜佛像,狠狠地数说道:“佛也是不灵的。我这般求你,你倒把身孕与这贱婢,却不枉受我这几时香火了!”一头拜,一头只顾把佛来埋怨。

    却也作怪,强氏那日说了这几句,到明日再进佛堂烧香时,供桌上早不见了这尊铜佛。强氏吃了一惊,料必被人盗去。家中只有喜祥夫妇并兴儿、宜男四个人,强氏却要把这盗佛的罪名坐在宜男身上,好打发她出去。宜男哪里肯招承,强氏正待要拷打宜男,却早有人来报铜佛的下落了。那报事的乃是本城富户毕员外的家人,叫做吉福。原来这尊铜佛在毕员外家里。你道是哪个盗去的?却就是喜祥这厮盗去的。他闻得主母对着佛像口出怨言,是夜便悄地将铜佛偷了,明早拿到毕员外家去卖了十两银子。这毕员外叫做毕思复,为人最是贪财。尼姑五空就是他的嫡堂姑娘,他常听得姑娘说:“纪家有个渗金的铜佛,铸得十分精美。”今恰遇喜祥盗将来卖与他,他便把贱价得了。家人吉福知道是喜祥偷来卖的,要分他一两银子,喜祥不肯,吉福怀恨,因此到纪家报信。及至纪衍祚问他盗佛的是谁?吉福却又不肯实说。衍祚也八分猜是喜祥,只因喜祥是妻子的从嫁家人,妻子任之为心腹,每事护短,故不敢十分盘问。只将五钱银子,与吉福做了赏钱。再将银十两,就差喜祥到毕家去赎。吉福又私嘱喜祥道:“我在你主人面前不曾说你出来,你见了我主人,也切不可说是我来报信的。”喜祥应诺。见了毕思复,只说家中追究得紧,故此将银来赎。毕思复正贪这尊渗金铜佛买得便宜,不舍得与他赎去。心生一计,只推银色不足,要他去增补,却私与吉福商量,连夜唤那铸佛匠人容三到家,许他重赏,教他这样铸成一尊纯铜佛像,要与渗金的一般无二。纪家补银来赎时,又推员外不在家,一连捺迟了好几日,直等容三铸假像来搠换了,然后与他赎去。那真的却把来自己供养。正是:

    贪金暗把奸谋使,奉佛全无好善心。

    衍祚得了佛像,并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

    强氏见佛已赎还,那盗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却只是容她不得,终日寻闹,非打即骂。衍祚看了这般光景,料道宜男难以容身,私与喜祥计议,要挽一个人来讨她去暗地养在外宅。哪知喜祥这奴才倒把主人的话,一五一十却对主母说了。强氏大怒,问喜祥道:“这老无耻恁般做作,叫我怎生对付他?”喜祥献计道:“主母要卖这丫头,不可卖与小家,恐主人要去赎;须卖与豪门贵宅,赎不得的去处,方杜绝了主人的念头。”强氏听计,便教嘱咐媒婆,寻个售主。过了几日,尼姑五空闻知这消息,特来做媒,要说与侄儿毕思复为妾。原来毕思复也是中年无子,他的妻子单氏极是贤淑,见丈夫无子,要替他纳个偏房。五空因此来说合。强氏巴不得宜男离眼,身价多少也不论,但恐丈夫私自去赎了。五空道:“这不消虑得。我家侄儿曾做过本城呼延府尉的干儿,今在你官人面前,只说是呼延府里讨去便了。”强氏尚在犹豫,五空晓得强氏极听喜祥言语的,便私许了喜祥二两银子,喜祥遂一力撺掇主母允了。乘衍祚下乡收麦不在家中,强氏竟收了毕家银十六两,叫他即日把轿来抬了宜男去。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却哄她道:“主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师父来说合,讨你出去,私自另住。”宜男信以为然,恁他们簇拥上轿,抬往毕家去了。衍祚归家,不见了宜男,问喜祥时,只说呼延府中讨去了。衍祚不胜懊恨,又惧怕老婆,不敢说什么,唯有仰天长叹而已!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不说衍祚思念宜男,无计可施。且说宜男到了毕家,方知主母把她卖了,放声大哭,欲待寻死,又惜着自己的身孕。正没奈何,不想吉福打听得宜男是有孕的,便对主人备言其故,说道:“主人被五空师太哄了!”毕思复即请过五空来,把这话问他。五空道:“并没此事,是谁说的?”思复道:“是吉福说的。”五空道:“他因不曾得后手,故造此傍言。你休听他!”思复将信将疑,又把这话对浑家说,叫她去盘问宜男。此时宜男正哭哭啼啼,不愿住在毕家,竟对单氏实言其事,说道:“我自二月里得了胎,到如今五月中旬,已有了足三个月身孕。今虽被主母卖到这里,此身决不受辱。伏乞方便,退还原主则个!”单氏将此言对丈夫说知。思复道:“我真个被五空姑娘哄了。今当退还纪家,索取原价。”单氏道:“他家大娘既不相容,今若退还,少不得又要卖到别家去。不如做好事收用了她罢!”思复道:“若要留她,须赎些堕胎药来与她吃了,出空肚子,方好重新受胎。”单氏沉吟道:“这使不得。一来堕胎是极罪过,你自己正要求子,如何先堕别人的胎?二来堕胎药最厉害,我闻怀孕过了两月,急切难堕,倘药猛子些,送了她的命,不是耍处。三来就堕了胎,万一服过冷药,下次不服受胎,岂不误事?不若待她产过了,那时是熟肚,受胎甚便,回来还有个算计。你一向艰于得子,她今到我家,若七个月之后就产了,那所产的男女便不要留;倘或过了十个月方产,便可算是我家的骨血,留他接续香烟,有何不可?”思复听了,点头道:“也说得是。”便把宜男改名子姐,叫她在房里歇下。宜男是夜恐思复去缠她,将衣带通缚了死结,和衣而卧。至黄昏以后,思复睡在浑家床上,忽然腹痛起来,连起身泻了几次。到明日,神思困倦,起身不得。延医看视,医人道:“不但腹疾,又兼风寒,须小心调理。”单氏只疑丈夫夜间起身时,已曾用过宜男,或者害了阴症。哪知思复并不曾动弹,只因连起作泻,冒了些风,故两病交攻,直将息了两三个月,方才稍可,尚未能全愈。宜男因此幸得不受点污,日日去佛堂中拜佛,愿求腹中之孕至十三个月方产,便好替旧主人留下一点骨血。这也是她不忘旧主的一片好心。有诗为证:

    侍儿含泪适他门,不望新恩忆旧恩。

    况复留香原有种,忍同萍草去无根。

    单氏见宜男日日礼佛,便指着佛像对她说道:“这尊铜佛,原是你旧主人家里来的。”宜男道:“我正疑惑这尊佛与我主人家里的一般,原来就是这一尊。但当日被人偷来卖在这里,我家随即赎归,如何今日还在?”单氏便把喜祥偷卖,吉福商量搠换的话一一说了。宜男嗟叹道:“我始初只道我主人佛便赎了去,人却不能赎去。谁知佛与我也是一般,只有来的日,没有去的日。”因也把吉福报信讨赏钱的话,对单氏说了。单氏随即唤吉福来骂道:“你这不干好事的狗才,家主前日买了铜佛,你如何便去纪家报信?你既去报信,骗了纪家的赏钱,如何又撺掇主人搠换他的真佛?我若把你报信的事对家主说知,怕不责罚你一场!今恐他病中惹气,权且隐过,饶你这狗才!”当下吉福被单氏骂得垂首无言,心里却又起个不良之念,想道:“既说我不于好事,我索性再走个道儿。”便私往铜匠容三家里去,与他商量,要他再依样铸一尊铜佛,把来搠换那尊渗金的来熔化了,将金子分用。容三应允,便连夜铸造起来。他已铸过这佛两次,心里甚熟,不消看样,恁空铸就一尊,却是分毫无二。吉福大喜,遂悄地拿去,偷换了那尊渗金的真佛,到容家来熔化,指望分取其中的金子。不想这尊佛却甚作怪,下了火一日,竟熔不动分毫。两个无计奈何,商量了一回,只得把这尊佛拿到呼延府里去当银十两,大家分了。正是:

    偷又逢偷,诈又逢诈。

    行之于上,效之于下。

    单氏与宜男并不知佛像被人偷换去,只顾烧香礼拜,宜男便祷求心事,单氏却祈保丈夫病体。谁想思复身子恰才好些,又撞出两件烦恼的事来,重复增病。你道为何?原来思复平昔极是势利,有两副衣妆、两副面孔:见穷亲戚,便穿了旧衣,攒眉皱目,对他愁穷;见富贵客,便换了好衣,胁肩谄笑,奔走奉承。他有个嫡堂兄弟毕思恒,乃亡叔毕应雨之子,为人本分,开个生药铺,只是本少利微,思复却并不肯假借分毫。那纪望洪的丈人陈仁甫,就是思复的母舅,家贫无子,只生一女,又嫁女婿不着,自养在家,思复也并不肯看顾他。只去趋奉本城一个显宦呼延仰。那呼延仰官为太尉,给假在家,思复拜在他门下,认为干儿,馈送甚丰,门上都贴着呼延府里的报单。三年前有个秀才毕东厘,向与毕思恒相知,因特写个宗弟帖儿,到思复家里来拜望。思复道是穷秀才,与他缠不得的,竟璧还原帖,写个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毕东厘好生不悦。不想今年应试中了进士,归家候选。恰值呼延仰被人劾奏,说他私铸铜钱,奉旨着该地方官察报。思复恐累及了他,忙把门上所贴呼延府里的报单都揭落了。瞒着兄弟毕思恒,私去拜见毕东厘,要认了族兄,求他庇护。毕东厘想起前情,再三作难。思复送银二百两,方买得一张新进士的报单,贴在门上。不隔几时,呼延仰铸钱一事,已得弥缝无恙。毕东厘却被人劾奏,说试官与他有亲,徇私中式,奉旨着该部查勘。东厘要到部里去打点,缺少些使费,特央人到思复处告借百金。思复分毫不与,说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处,如今叫他除了一百两,只先还我一百两罢。”东厘大怒,遂与思复绝交。又过几时,东厘查勘无恙,依然是个新进士。本府新到任的佥判卞芳胤,正是东厘的同年。思复却为遣吉福出去讨债,逼死了一个病人,被他家将人命事告在佥判台下。思复病体初痊,恐尸亲到家啰唣,只得权避于毕思恒家中,就央思恒致意东厘,求他去卞公处说分上。东厘记着前恨,诈银五百两,方才替他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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